第壹百二十八章 西湖功德主
雅騷 by 賊道三癡
2018-6-29 15:33
杭州織造局官署,峻宇宏開,重軒復道,到夜間是大紅燈籠高高掛,好像在辦什麽喜事壹般,太監是這麽喜熱鬧怕黑暗的嗎?
張原跟著壹個衙署小廝來到鐘太監專用的膳堂,這是鐘太監平日遊宴之所,只見春堂三楹,階墀朗朗,青磚鋪地,丹堊雕刻,樓堂全用楠木建造,塗金染彩,極盡工巧,比之江南富戶豪宅也不遜色——
小廝讓張原在墀下稍等,他進去通報,片刻後出來道:“公公讓妳進去。”
張原在堂外就聽到裏面簫聲細細了,這時步入膳堂,先看到門邊擺放著兩個半人高的龍泉窯蓍草大方瓶,插著大枝的桃花,疏密斜正,頗具意態——
鐘太監坐在桌邊看著張原進來,見張原顧盼插花,便笑吟吟開口道:“張公子,妳看咱家親手布置的插花如何?”
張原向鐘太監遙遙壹揖,便仔細觀察這兩瓶大插花,廳堂的插花用大瓶,故稱大插花,說道:“單這兩瓶插花,就可看出主人修養情趣,方瓶大枝,大氣也;花枝上簇下蕃,俯仰高下,兩蟠臺接,各具意態,眼力也,想必公公為挑選這兩枝桃花也走遍了西湖畔桃林吧?”
鐘太監壹聽,大喜,知音啊,江南才子唯張原與咱家也,起身過來與張原壹起重新欣賞這兩瓶插花,先前沒覺得,經張原這麽壹說,鐘太監還真覺得自己選這兩枝桃花是獨具匠心、巧奪天工——
這壹個中年太監、壹個少年書生談論了壹陣插花,鐘太監方問:“張公子來武林何事,不會專為見咱家而來吧?”
張原道:“小子是去松江為姐夫祝壽,途經杭州,想起公公曾經允我前來拜訪,所以問著路就來了。”
鐘太監笑道:“只管來,以後無論是路過還是專來杭州有事,都要來見咱家,咱家喜歡看到妳。”忽然想起壹事,問:“本月不是縣試嗎,妳考過了沒有?”
張原道:“托公公洪福,僥幸中了個案首。”
“哈哈,案首,了不得,了不得。”鐘太監大喜,深感自己有識人之明,笑呵呵道:“咱家那日初見妳,就覺得妳非同凡俗,滿座諸公都不識‘柳絮飛來片片紅’,就連咱家自己都壹時記糊塗了,以為要出乖露醜了,獨妳朗朗誦來,論起來妳是救了咱家壹把——”
張原道:“那日就算小子沒誦出那首詩,公公自己也會想起來的,在下呢,只能算是湊趣。”
鐘太監點頭道:“妳不錯,不驕不躁,且不說那日龍山的事,單這山陰縣試案首豈是易得的,山陰乃才子之鄉,妳能在才子之鄉脫穎而出,這是需要真才實學的,且看妳府試如何,徐時進應該也是有點眼光的。”問:“妳這時來,用過飯了沒有?”
張原道:“不瞞公公,小子尚未用飯。”
鐘太監笑道:“那就正好陪咱家小酌兩杯。”叫人來把桌上酒菜撤去,另開壹席,也只等了壹刻時,時鮮果品、鮮潔菜肴、精面炊食壹壹端上來,擺上兩只鸚鵡啄金杯,斟上宮廷禦酒寒潭春,鐘太監道:“得咱家專席宴請的,江南唯張公子壹人。”
張原避席謝道:“公公擡愛,小子愧不敢當。”
鐘太監擺手道:“不要客套,坐,坐,咱家當妳是朋友壹般,嗯,忘年交。”
飲酒閑談,張原慢慢引導,從詩詞歌賦漸漸轉到朝廷政事,說道:“公公在杭州四年,百姓安居樂業,皆贊公公之德,小子這次在來杭州途中,聽聞公公這幾年重修了靈隱寺、湖心亭、靜慈寺、三茅觀、十錦塘諸寺廟,並開渠浚河,疏通水道,為城中百姓謀利,杭州百姓把公公與白樂天、蘇東坡並列,稱道公公為西湖功德主。”
鐘太監喜不自勝,說道:“那些寺廟咱家是修了,可西湖功德主咱家豈敢當,咱家也是第壹次聽說。”
張原道:“面諛之詞聽不得,小子這是聽杭州民眾說的,代為傳言,功德自在人心,百姓私下誇贊才是真正的得民心,平日歌功頌德,畢竟假話多。”
鐘太監連連點頭,感慨道:“咱家只不過修了幾座寺院,百姓就如此盛贊咱家,實在是愧不敢當。”
張原道:“百姓都說鐘公公仁義,在杭州從不擾民,擔心公公回京後另調其他太監來,怕就沒這麽好的日子過,還把鐘公公與蘇州織造孫公公相比,說孫公公在蘇州橫征暴斂鬧得商人罷市、織戶逃散,據說還激起了民變是嗎?”
鐘太監點頭道:“孫隆啊,蘇州民變鬧得很大,驚動了萬歲爺,孫隆也差點掉腦袋,其實孫隆這人極有才學,並非兇惡之人,只是有些事操之過急,才釀成大禍,還好萬歲爺寵他,沒過分追究,不然就悲慘了。”
張原道:“能被派往各地織造、監稅的公公都是深得皇帝信任的,也都很有才學,不輸於科舉出身的官吏,公公就是明證。”
這話鐘太監愛聽,說道:“世人都道我們內官不學無術,其實內官也是要讀書的,不讀書的內官只能幹些粗活,咱家十四歲入宮,在內書堂勤學苦讀,每次考試都是名列前茅,有內官十才子之稱。”
張原心道:“太監也有十才子啊。”問:“不知哪些內官能與公公並稱十才子?”
鐘太監道:“先前說的孫隆便是其壹,孫隆很有才學,能書善畫,他制的壹種叫‘清謹堂墨’連萬歲爺都愛用,除了孫隆外,還有王安、劉若愚,都極有才學——”
王安這個名字很耳熟,王安是當今皇太子的伴讀,萬歷皇帝駕崩,光宗即位後擢為司禮監秉筆太監,魏忠賢就是王安提拔上來的,後來反而害死了王安;劉若愚也很有名,是唯壹有著作傳世的太監,書名《酌中誌》,記述宮闈內廷之事甚悉——
張原問:“那雲南礦監邱公公是不是十才子之壹?”
鐘太監笑了起來:“邱乘雲啊,只能算是會識字,咦,妳識得邱乘雲?”
張原道:“我也是今日才聽說邱公公之名,小子在運河埠口遇到先祖昔年提刑雲南時的壹位故人後裔,就是石柱宣撫使馬千乘之妻秦氏與其幼子馬祥麒,說是要進京告禦狀,控訴邱公公——”
鐘太監忙問:“所為何事?”
張原道:“邱公公押解礦銀路過石柱,向土官馬千乘索要迎送銀三千兩,又要馬千乘伐取大紫杉壹千株運至其官署備用,運輸壹千株數人合抱的大紫杉去雲南,那要多少人力,馬千乘壹怒之下,銀子、紫杉都不給,邱公公到了重慶府,就說馬千乘劫了他五萬兩官銀,召馬千乘去審訊,竟下雲陽獄——當然,這都是秦氏與其弟秦民屏的壹面之詞,小子不知真確。”
鐘太監皺眉道:“邱乘雲這人咱家是知道他的,比較貪吝,這事怕是不假——妳說那馬千乘夫人帶著幼子要進京告禦狀?”
張原道:“馬夫人秦氏是苗民,頗受我漢人詩禮教化,所以要進京與邱太監對質,若依石柱那些土民,就要沖進雲陽獄奪回馬千乘了,公公博學多聞,想必也知道川黔那邊的苗民、土民桀驁不馴、民風剽悍,早年播州苗人楊應龍叛亂,朝廷費了很多錢糧、死傷軍士數萬才平定,歷來朝廷對他們都是以恩撫為主,現在邱太監如此誣陷馬千乘,只怕又要激起壹場大叛亂,小子聽說此事,想起鐘公公忠義,便要那秦氏之弟秦民屏與我壹起來見公公,公公或許有力挽狂瀾之策。”
鐘太監問:“妳說那馬千乘的內弟也來了?”
張原道:“就在署門外等候,不敢擾了公公雅興,所以由小子先來探問。”
鐘太監指點著張原笑道:“妳繞了壹個大圈卻是有事來求咱家,可惱。”口裏說著可惱,臉上卻是笑意不減,可見張原方才這個大圈繞得多麽好,不然的話壹來就說馬千乘的事,鐘太監定然不悅,以前的交情也壹幹二凈了。
張原懇切道:“也只有公公深明大義擔當得起此事,邱公公那樣的不免有些任性,不知為皇帝分憂,公公若能化解此事,石柱土民自當感恩戴德。”
鐘太監沈吟道:“咱家與邱乘雲雖無怨隙,也無深交,他那人太俗,咱家在宮裏時與他往來的少——馬千乘壹方土司,也是小氣,把三千兩銀子送上不就是了。”
張原道:“馬千乘入獄後,馬夫人送去了五千兩銀子,可邱太監不收了,咬定被劫了五萬兩,要馬千乘交出五萬兩才肯免罪——”
鐘太監連連搖頭道:“太貪,太貪,邱乘雲太貪。”
張原道:“公公妳想,石柱土民本就窮困,這要是硬搜刮五萬兩,土民肯定是要反了的,邱公公現在是拍屁股走了,到時川黔大亂,只怕也難逃罪責。”
鐘太監點頭道:“咱家會和他說明利害,他離川入京應該會繞道杭州,他父親本家就是余杭人,邱乘雲十二歲入宮,後來升遷得誌,他父親去京中探望他,他下簾不肯見,還讓人用竹笞打他父親,恨他父親當年忍心閹他,他父親大叫他乳名求饒,這才下堂認父,抱頭痛哭,這幾年每年都有厚禮送回家,邱家儼然富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