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百九十章 小人的中庸
雅騷 by 賊道三癡
2018-6-29 15:33
年過古稀的焦竑白眉軒動,手按醉翁椅扶手,上身前傾,問道:“還有說否?”
壹句“捧茶童子即是道”好比八股文精彩的破題,能起到先聲奪人的效果,但要讓學富五車的焦狀元大起愛才之念,還必須有更精彩的闡述,張原道:“修身亦如捧茶,即使是誌力堅貞之輩,值此境界,也須心寒膽戰,恭敬奉持,毫忽不能昧,這便是研幾;所須不敢瞞,這便是慎獨;坦坦平平,好惡不作,喚作君子,依乎中庸也。”
焦竑目視張原,問:“妳年方幾何?”
張原道:“學生十六歲。”
焦竑轉頭看著黃汝亨,問:“貞父,妳以為張原這捧茶童子論如何?”
黃汝亨欣喜道:“妙絕,這才算是讀通了《中庸》的,世間學子,讀過《中庸》的何止千萬,能領悟到這壹地步的罕有。”
“是也,是也。”焦竑頻頻點頭,能見到這樣好學深思的後輩,這位大器晚成的焦狀元甚是喜悅,贊道:“此子奇才,有王輔嗣的早慧——”
張原聽焦狀元把他比作王輔嗣,心裏頗不樂意,王輔嗣就是魏晉玄學的祖師王弼,是空談玄辨之輩,而且死得很早——
黃汝亨補充道:“也極好學,這兩日在草堂聽講很是專心,功課也好。”
焦竑道:“張原、宗翼善,妳二人既然願意在老夫門下受教,那老夫就收下妳們,寓庸先生是妳們的老師,我焦弱侯也是妳們的老師。”
張原、宗翼善大喜,壹起拜倒,宗翼善的喜悅可想而知,焦太史名滿天下,聲望更勝董其昌,能拜焦太史為師,這就是有貴人相助,當然,宗翼善心裏清楚好友張原才是他命中最大的貴人,沒有張原引領,他永遠踏不出這第壹步——
焦竑覺得宗翼善無須敲打提醒,宗翼善出身卑微,而且又二十多歲了,行事想必會更穩重,而張原少年成名,或有輕狂傲慢,必須警醒之,說道:“張原,妳方才論道頗為精妙,但妳可知中庸也有君子之中庸和小人之中庸否?”
張原知道焦老師要教訓他了,恭恭敬敬道:“學生尚不能分辨其中差別,請老師指教。”
焦竑說道:“根器淺薄,智力怠緩,遊氣雜擾,無所忌憚,這便是小人之中庸。”
張原道:“學生謹記老師教誨。”心道:“亂世將臨,已憚太多如何匡扶濟世,我的信念必須堅持。”
須發如雪的焦竑對張原謙恭的姿態頗為滿意,這時天色已晚,焦竑便留張原、宗翼善在南園用晚飯,而後提筆給董其昌寫了壹封信,說他憐惜宗翼善之才,今已收其為弟子,望董公以人才難得為念,允其脫奴籍雲雲。
張原、宗翼善辭出南園已是天色全黑,半輪明月高掛中天,四下裏朗朗可見了,穆真真等候在園門邊,張原道:“真真餓壞了吧?”
穆真真搖頭道:“婢子不餓。”
張原板著臉道:“到底餓不餓?我可不喜歡聽假話。”
穆真真知道少爺不是要呵責她,是有些調笑呢,低著頭輕聲道:“回少爺的話,婢子是有些餓了。”
“餓了就對了嘛。”張原變戲法壹般從袖底摸出三個桔子出來遞給穆真真,說道:“這是杭州塘棲蜜橘,妳嘗嘗看,比我們山陰謝橘如何?”
穆真真稍壹猶豫,便趕緊接了,橘子還沒入口,心先甜透了。
三個人剛繞過雷峰塔,卻見秦民屏帶著馬闊齊等幾個土兵還有武陵尋來了,武陵在織造署等少爺回來,等到天快黑了還不見少爺和真真姐的蹤影,武陵有些慌了,便去央求秦民屏來居然草堂這邊來尋,草堂侍者說張公子幾人去了雷峰塔下的南園,秦民屏、武陵等人便尋到南園這邊來——
從南園至湧金門外的織造署有五裏多路,月下行路也不用燈籠,張原與秦民屏邊走邊談,秦民屏是昨日趕到的,壹直無暇與張原長談,這時告知張原,其姐夫石柱宣撫使馬千乘在雲陽獄中染病未得及時醫治,現在雖已出獄,但病情嚴重,壹直未見好轉,不然的話馬千乘是要親自來為鐘太監生祠上第壹爐香。
據張原對史實的了解,馬千乘就是死在了雲陽獄中,秦良玉才繼任石柱宣撫使,大明朝對土司部落實行壹定程度的自治,並不派遣朝廷官員管轄,土司世襲,子幼則妻代,現在馬千乘活著出了雲陽獄,不知以後還會怎麽樣,但秦良玉早已隨夫多次出征,這位巾幗英雄絕不會默默無聞的——
回到織造署,鐘太監的幹兒子小高也在等張原回來,忙道:“張公子,我幹爹請張公子去有事商議。”
張原就隨小高到署衙內院書房,鐘太監對明日的生祠進香典禮很是期待,見張原來,先問張原晚邊去了哪裏,倒要秦民屏去尋?
張原道:“焦太史同意收我和宗翼善為弟子,晚飯也是在包副使南園用的,焦太史借住在南園。”
“焦弱侯焦狀元收妳為弟子了!”鐘太監瞪大眼睛看著張原,突然有些憤憤不平,說道:“為何妳就如此討喜,咱家就這麽不受人待見?”
鐘太監這也是把張原當自己人的緣故,這才會在張原面前發這樣的牢騷,牢騷發出來就表示心無芥蒂,不然掩藏著就是懷恨在心——
張原忙問:“公公此言何意,誰敢冒犯公公?”
鐘太監坐回圈椅,頗顯沮喪道:“誰有膽子敢冒犯咱家,還不就是妳的老師焦狀元,咱家慕他狀元的名聲,托包副使向他求壹篇‘鐘氏生祠記’,那老焦壹口回絕,說不寫這應酬文字,其實他哪裏是不寫應酬文字,分明是看不起咱家。”
鐘太監確實很惱怒,卻也只能發發牢騷,焦竑名聲極大,又不做官,只是講學,他鐘太監能奈其何?
張原暗暗搖頭,鐘太監為這生祠大張旗鼓有些過頭了,人家堂堂狀元給妳壹個太監寫生祠記,這讓人家顏面何存!
張原安慰了鐘太監幾句,卻聽鐘太監道:“張公子,咱家這時找妳來商議的就是這件事,焦弱侯不給咱家寫咱家就另求他人,妳族叔祖肅翁學問既佳、名聲也大,請肅翁為咱家寫壹篇生祠記如何?咱家有重謝。”
張原暗叫:“糟糕,結交壹個太監也真不容易,太監有時是不大講理的,妳得順著他的性子,不能惹毛了他——”
鐘太監目光炯炯盯著張原,等張原答復。
張原說道:“鐘公公也知道我在居然草堂求學,要到下月底才回山陰,公公要作生祠記,肯定是要在祠前勒石立碑的吧,若由我叔祖作記,豈不是要到年底才立得成碑——”
說到這裏,張原有意停頓,鐘太監果然問:“那依妳之見該請誰作記?這作記其實咱家也不急,年底作生祠記再刻碑也不遲,要的是名流賢士作記。”
張原道:“生祠是公公的終身大事,我能盡多少力就絕不敢藏私,只要公公舍得出重資,我願懇求焦老師為公公作記——”
鐘太監大喜,連聲道:“若能請得焦狀元為咱家作記,要多少銀子盡管說,三千兩銀子夠不夠?要麽就五千兩?”
太監好虛名往往更甚於讀書人,因為太監有骨子裏的深刻自卑。
張原道:“我只是說盡力去懇求,成不成難說,焦老師年高德勛、海內文宗,要請他寫這樣的碑記,我是完全沒有把握,只是感公公與我的交情,這才奮力去求。”
鐘太監被張原吊起了胃口,感激道:“咱家知道妳為人最是厚道,也不像其他人那般表面奉承咱家,背地卻罵咱家閹狗——妳盡力去辦就是了,不管成不成,咱家都領妳的情,當然,能辦成最好,要多少銀子咱家都豁得出去。”
張原道:“公公,在下直言,求焦狀元為生祠寫記,就是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都沒有這個面子,就是出銀萬兩焦狀元也不屑壹顧——公公別急,我既說要求焦狀元為妳作記,就絕不會搪塞公公,雖沒有十分把握,五、六分還是有的,但必須迂回著去求——”
鐘太監急不可耐問:“怎麽迂回去求?”
張原道:“公公也知今年浙江先旱後澇,多處受災,各地都有餓死的饑民,公公若肯出銀在那寶石山下建壹座養濟院,收容孤兒、救濟貧民,那就可以借這個名義請焦狀元寫壹篇‘養濟院記’,焦老師是仁厚長者,這樣的碑記他是會寫的,而且此事對鐘公公來說是壹舉三得,鐘公公建養濟院得了樂善好施的名聲,此其壹;養濟院記的碑刻可以存放在生祠中,焦狀元的名聲照樣借到了,此其二;這第三點最是重要,鐘公公在寶石山下建了養濟院,那些得了公公恩惠的民眾就會時時上山給生祠進香,即便公公百年之後,這香火也不會斷,也沒有人敢毀棄公公的祠廟,養濟院的子子孫孫會拼死維護公公的祠廟——公公意下如何?”
張原這不是挖鐘太監的錢,的確是為鐘太監著想,鐘太監無後,積那麽多銀子做什麽,引導他做些善事才是真正的朋友情義,嗯,山陰的陽和義倉也得讓鐘太監出點銀子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