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五十四章 北涼軍不可輕侮

　　跟北涼的少雨多晴不同，數百裏外的雍州天氣多變，滂沱大雨下了不到半個時辰，便即雲消雨散。
　　只是天氣並未就此放晴，依舊陰沈沈的，似在醞釀下壹場傾盆暴雨，使得空氣變得有了幾分悶熱之感。
　　與北涼交界的雍泉兩州，實權人物有十數人，不管文官武將，盡皆對北涼心懷敵意。
　　大將軍顧劍棠三分之壹的舊部，都安置在這兩州，在雍州境內，也只有位處邊境的穎椽縣城，以北涼馬首是瞻。
　　畢竟穎椽縣城跟北涼接壤，就處在北涼軍的眼皮子底下，不仰北涼鼻息，在這根本就立不住腳。
　　不過這也僅限於文官，武將可並不買北涼的賬。
　　原本穎椽縣壹眾大小官員，俱都出城三十裏，在壹座涼亭耐心候著世子殿下的大駕。
　　可徐鳳年為了抄近路，走了壹條林間小道，完美的避開迎候隊伍。
　　出迎的大小官員，文官以鄭翰海為首，此人是壹位肥胖臃腫的花甲老人，算是北涼的鐵桿擁躉。
　　武官以東禁副都尉唐陰山帶頭，秩三百石，其能力並不算出眾，僅掌兵兩百。
　　不過在壹座小縣城，掌兵兩百已屬實權人物，畢竟穎椽縣城總共也才駐軍四百五。
　　雍州這地界，跟京城那邊可不壹樣，自春秋國戰結束後，離陽朝堂開始重文輕武。
　　那原本就是靠著軍功，才身居高位的四殿大學士，仿佛壹夜間全變成了進士出身的文臣。
　　可在這靠近北涼的雍州，卻依舊是武將力壓文官壹頭。
　　唐陰山早年家道中落，比不得那些雍州豪閥舉薦出身的高門士子，更讀不進經文。
　　他便果斷棄筆從戎，投身大將軍顧劍棠麾下，得以在春秋國戰的落幕中，積攢到壹份不小功績，搭上了末班車。
　　雖只撈到手壹個官職俸祿平平，卻兵權在握的東禁副都尉，他已是十分滿足。
　　涼亭之中，文官武將涇渭分明，分開站立。
　　唐陰山瞧不起這幫文官個個備傘的婦人作態，鄭翰海則不順眼這幫莽夫帶兵披甲的傲氣。
　　如今天下海晏清平，妳等鬥大字不識幾個的武夫有何用？
　　兵者，國之兇器，春秋八國死了數百萬人，幾乎都被妳們這幫滅國屠城的武人，給壹口氣殺絕了，還要怎樣？
　　馬背下廟堂上的治國安邦，還得讀書人來做才穩當。
　　鄭翰海不給唐陰山這幫武將好臉色，卻與身邊品秩比他低壹大截的穎椽文人官吏相當客氣。
　　花甲老胖子鄭翰海浸淫官場大半生，哪裏會不懂得，將來自己手中那支筆，再也畫不動雍州財政的時候，人走茶涼的可怕。
　　這時候不放低身段去廣結善緣，等到告老還鄉那天就晚了。
　　穎椽縣公晉蘭亭，拿絲巾擦了擦脖子裏的汗水，小心翼翼的對鄭瀚海笑問道：“鄭薄曹，這天兒要再下雨，可就下得大了，不知世子殿下何時到達？”
　　鄭翰海笑瞇瞇的道：“蘭亭，妳這就不懂了，下大雨才好呢。”
　　晉蘭亭奇道：“哦？這怎麽說？”
　　鄭瀚海道：“這趟世子殿下來穎椽，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給妳爭取到，讓世子殿下住在妳私宅。”
　　“妳那兒湖中有蓮花，院中有芭蕉，若不下雨，殿下能感受得到妳宅子的雨打芭蕉聲聲幽？”
　　“再者說來，雨中迎客方顯誠意啊。”
　　晉蘭亭恍然大悟，壹點就通，嘴上卻道：“下官這是擔憂鄭老受寒。”
　　過不多時，傾盆大雨驟至，黃豆大小的雨點敲在武官甲胄上，聲聲激烈。
　　便是那些沒資格站在亭子裏的小尉，壹樣無動於衷，任由大雨潑身。
　　他們清壹色屬於王朝名將排名，僅次於大柱國的大將軍舊部。
　　他們存心要那借著父輩功勛，才得以鐘鳴鼎食的世子殿下瞧壹瞧，天底下不是只有北涼三十萬鐵騎，才算人人悍卒。
　　無論這幫文官武將怎麽想，但他們的壹番作為，卻全都是無用功。
　　出城三十裏，冒雨迎接北涼第二號大貴人的穎椽官員，在焦急惶恐中，只等到驛卒傳來的壹個，讓他們面面相覷的消息。
　　世子殿下已抄小道抵達城門。
　　鄭翰海苦笑著搖了搖頭，對晉蘭亭說道：“走吧。”
　　東禁副都尉唐陰山，狠狠朝地上吐了壹口唾沫，走出涼亭憤懣道：“回城。”
　　……
　　徐鳳年壹行人，在城中小吏謙恭畏懼中，被帶到了雅士晉蘭亭的私宅。
　　這棟宅院占地廣，庭院深深，養鵝種蓮栽芭蕉，的確是個風景宜人的清凈地。
　　虧得壹個小小的穎椽，能找出這麽個不俗氣的風水寶地。
　　徐鳳年在房中換上壹身衣衫，青鳥幫著梳理頭發。
　　李淳罡壹到地方，就迫不及待的去沐浴更衣。
　　因為他那寶貝疙瘩徒弟發話了，要想讓她敬茶叩首，正式拜師，就必須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，幹幹凈凈。
　　鄭咤和蘿麗從頭到尾滴雨不沾身，甚至連腳下都沒有沾染絲毫泥水，自然無需打理。
　　舒羞和呂錢塘換下濕衣，稍稍打理了壹番自身後，便自覺到門口站崗去了。
　　徐鳳年在這主要就是休息，他可沒興趣跟那幫子官員打交道。
　　晉蘭亭雖是個地方豪族出身的官員，可文人氣多過官場氣，對官場攀爬並不十分期盼。
　　平日更多的是登高作賦，養鵝采菊，與雍州清流名妓多有詩詞唱和。
　　只是聽聞北涼世子要在穎椽逗留，世交大伯鄭翰海又給他丟下這麽個大餡餅，晉蘭亭的心思便難得滾燙起來。
　　也是因此他才會跟著眾文官，壹起去三十裏外迎候世子殿下。
　　可壹場大雨，把晉蘭亭的火熱心思給澆得冰涼冰涼，壹群人竟然連世子殿下的人影都沒看到。
　　回到家中，更是被壹男壹女兩個隨從擋在院外，差點給唐陰山為首的壹幫武夫笑話死。
　　當時渾身還濕漉著的鄭翰海，壹張老臉掛不住，當場揮袖離去。
　　晉蘭亭倒是也想文人風骨的眼不見心不煩，可這宅子就是他的，能走到哪裏去？忍著吧。
　　卻說徐鳳年壹行各自打理完自身後，除站崗的舒羞呂錢塘，全都聚集到大廳之中，準備見證老劍神的收徒儀式。
　　此時的李淳罡，壹身磊落的青色長袍，亂糟糟的頭發胡須都已打理得幹幹凈凈，整整齊齊。
　　正如之前蘿麗所說，將自己倒持清爽的李淳罡，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意。
　　除左袖空蕩蕩的，稍稍影響其形象外，其他方面堪稱完美，姜泥對此也萬分滿意。
　　她此時端著壹盞茶，跪倒在李淳罡面前，將茶盞舉過頭頂，脆生生的道：“師父請喝茶。”
　　李淳罡強抑心底激動，強作淡定的接過茶盞，滿意的道：“乖。”
　　姜泥隨即叩首三遍，這壹切從簡的拜師禮便算是成了。
　　隨後徐鳳年吩咐青鳥，讓她去告知管家，準備壹桌酒席。
　　這小子十分混蛋的將人家養的大白鵝給宰了，壹連宰了兩只，還讓別人給他做遼東名菜鐵鍋燉大鵝。
　　這壹舉動自然將晉蘭亭給氣得不輕，不過他卻壹咬牙，忍了下來，讓管家別摻和這事。
　　在姜泥的拜師宴上，徐鳳年如願以償的吃上了鐵鍋燉大鵝。
　　下午，李淳罡便負起了師父的責任，開始傳授姜泥各種劍道知識。
　　如今姜泥才剛剛開始修煉，正是打基礎的時候，她又不願學習那需要下苦功夫的劍術，就等著修為足夠，好跟蘿麗學禦劍之術。
　　李淳罡便只好教她壹些理論性的東西，無論是劍道還是禦劍之術都有。
　　他也不指望姜泥能立刻融會貫通，只需要她先牢牢記住，以後再慢慢領會即可。
　　徐鳳年則是壹如往常那般，看壹段時間的武籍，向鄭咤求教壹番後，便回房打坐煉化大黃庭真氣。
　　壹行人在晉蘭亭的府邸修整壹日，次日下午，寧峨眉帶著重新補齊百人的鳳字營，從陵州趕了回來。
　　然而在他們到達穎椽城外時，唐陰山遙望北涼輕騎臨城，當即讓守衛門吏提前關閉城門。
　　寧峨眉見此目光壹凝，知道那顧劍棠麾下舊部，是在給自己壹行下馬威。
　　這他如何忍得？出門在外，他們便代表著北涼軍，給他們下馬威，那便是給三十萬北涼鐵騎下馬威。
　　是以他沒有開口說話，知識在奔到城門十丈開外時，勒馬止步。
　　他默默從背上背負的大囊中，將十數支短戟取出，這是他的遠程武器。
　　壹支又壹支的短戟被投擲出去，紮入城門轟然作響，這壹幕看得壹群雍州兵駭然失色。
　　不是驚駭於寧峨眉的強悍，而是驚駭於北涼軍的肆無忌憚。
　　寧峨眉此時的行為，都已經不能說是挑釁，說他蓄意制造摩擦，意圖攻打穎椽縣城都不算冤枉他。
　　唐陰山也是頭皮發麻，他沒想到寧峨眉會如此膽大包天，竟敢損傷城門。
　　而且他隱隱感覺到，對方投擲短戟的作為，像是壹種通牒，因為寧峨眉投擲短戟的頻率並不快。
　　若在對方的短戟投擲完之前，自己還沒有做出選擇，恐怕對方就會真正開始沖擊城門，強攻穎椽。
　　寧峨眉可以無所顧忌，肆無忌憚，唐陰山卻不敢真把事情鬧大，更何況硬要掰扯的話，還是他自己主動先招惹別人。
　　是以在寧峨眉尚未投擲完短戟時，唐陰山調頭便往城墻下行去，口中咬牙切齒的道：“開城門。”
　　“格啷……”
　　厚重的城門終於打開，唐陰山此時已經騎在戰馬上，手中持壹桿亮閃閃的銀色長槍。
　　寧峨眉臉上沒什麽表情變化，只是默默收起剩下的幾支短戟，轉而提起蔔字鐵戟，催馬前行。
　　胯下戰馬小跑開來，寧峨眉目光死死盯著唐陰山，蔔字鐵戟戟尖斜斜指地。
　　看見寧峨眉的動作，唐陰山握槍的右手壹緊，但他並未因此避讓。
　　能在春秋國戰的戰場上，靠殺敵積累到足夠軍功，獲得如今的官位，唐陰山自然也不是什麽弱手。
　　而且寧峨眉為了以示公平，並未完全催動戰馬奔起來，借助馬勢壓他。
　　現在那樣的小跑，自然沒什麽馬勢可言。
　　便在兩人即將交錯而過時，寧峨眉暴喝壹聲，蔔字鐵戟帶著令人頭發麻的風聲，朝著唐陰山怒砸而去。
　　唐陰山臉色微變，雙臂緊握槍桿，豎在頭頂擋住了這壹戟。
　　“噹”
　　兵器交擊，發出壹聲金屬脆鳴，唐陰山卻是臉色劇變。
　　壹股沛莫能禦的大力襲來，他只覺雙臂壹麻，幾乎失去知覺，蔔字鐵戟壓著槍桿往下落。
　　危急之時，唐陰山腦袋壹偏，將槍桿架在了肩上，堪堪抗住了這壹戟，隨後用盡全力才將鐵戟托起數寸。
　　然而寧峨眉砸出這壹戟後，自身卻並未受到影響。
　　他鐵戟壹轉，側面的勾鐮便將唐陰山的槍桿勾住，再運勁壹挑，唐陰山整個人被從馬背上挑起，重重摔落下馬。
　　壹戟將自視武力不弱的唐陰山挑翻下馬後，寧峨眉勒馬止步，蔔字鐵戟抵住這位東禁副都尉的胸口，讓其無法動彈。
　　如此作為可謂辱人至極，但唐陰山此時卻是臉色青壹陣白壹陣，今日他裏子面子算是丟了個幹凈。
　　原本周圍唐陰山手下的雍州兵，還想上來解救自家老大。
　　可隨著壹百鳳字營鐵騎跟上，壹股攝人心魄的殺氣與煞氣，震得他們不敢動彈，生怕引起這些煞星的註意。
　　等到鳳字營到達自己身後，寧峨眉才收回蔔字鐵戟，斜視著地上的唐陰山，冷冷道：“廢物，還敢挑釁我北涼鐵騎，哼。”
　　說完命手下將士從城門上取回短戟，便徑直揚長而去，唐陰山當場吐出壹口鮮血，也不知是被傷的還是被氣的。
　　等寧峨眉重新見到徐鳳年時，他又是壹副請罪的態度，將城門處發生的事壹五壹十的稟明，最後道：“末將魯莽，請世子責罰。”
　　他做的事，若被那幫顧劍棠舊部聯名上書，參他壹本妄動幹戈，難免會有那麽些無關痛癢的麻煩。
　　寧峨眉身為北涼將領，自然無需理會這等撓癢癢的小事。
　　可若讓世子殿下覺得自己行事魯莽，真個將自己打發回北涼，卻委實是對不住那四十余傷亡的袍澤。
　　誰知他的話說完後，徐鳳年卻是轉頭湊到青鳥耳邊，悄悄對她吩咐了什麽。
　　待青鳥離去，徐鳳年才看向寧峨眉，輕聲笑道：“寧將軍，壹戟挑翻那東禁副都尉，就算出氣了？”
　　“嗯？”寧峨眉臉上露出壹抹驚異之色，不解的看著徐鳳年。
　　徐鳳年笑容不變，接著道：“要是我在場，非得讓妳把他剝光了甲胄，吊在城門上示眾不可。”
　　說到這他笑容壹收，神色認真的道：“北涼軍不可輕侮，這是天底下再大也沒有的道理。”
　　“妳若是覺得做過頭了，怕給我惹麻煩，那行，現在就帶著妳麾下將士返回北涼，要想不惹麻煩，待在家裏最合適。”
　　“可若是妳覺得仍不解氣，那今天本世子便請妳喝好酒。”
　　他說話間，青鳥已經抱著壹壇晉蘭亭珍藏的美酒走出來。
　　寧峨眉驀然生出壹股豪壯意氣，神采飛揚，看向徐鳳年的目光，更是大異於從前。
　　他眼中再無半分輕視與不屑，壹種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心緒，在慢慢滋生。
　　“好，末將今日，定要喝他個十大碗。”